２００９年第６期 山东教育学院学报 总第１３６期 暗夜中的行走 ——鲁迅《墓碣文》细读 杨俊霞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２７３１６５） 摘要：《墓碣文》是鲁迅生命哲学的诗性表达。活着的“我”面对一个坟墓中的“我”，是自我心灵在两个世界中的对视与诘 问。这种跨越生死的对话，构成了鲁迅对生存本质及其意义的考量，并在精神上经历了一次重大转折：从虚无到实有。 关键词：鲁迅；《墓谒文》；生命哲学；虚无；实有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７．６５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８—２８１６（２００９）０６—００２３—０３ 黑暗给人自然的亲近感，没有光亮，一切消于 从《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灯下漫笔》、 无形，世界只剩下自己，感觉更接近自我的灵魂。 《狂人日记》到《野草》，越读下去越发对自己意识 面对自我时又会生出无聊与空虚来，自己与自己 中新旧杂糅的混乱与统一感到可怕。对呼喊了多 无法实现交流，反而徒增焦虑与不安。深究一下， 年“直面惨淡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然而这又未 这是一种对现实的无意识的逃避，追求所谓的自 尝不是一次与以往相似的呼喊。这种思维中“否 由状态的安逸。但是人只有体验过空虚才知道要 定之否定”的“警觉”，像苍蝇一样，往前直飞，忽而 去做点儿什么，无名的焦虑催促着你前行。与大 转向，飞到另一处，又忽而转向，来来回回，做着无 多数读者一样，笔者对于鲁迅的阅读体验，走的也 用功。然而能转向已是好的，这是我对所得来的 是逃避的路子。阅读中时常有根深蒂固的信仰之 ・点坚定的滥用。越读越发现要恢复人的常态的 光使文本思想显明。而对于鲁迅犀利的目光所 困难。人们对于最本己的自我的忘记却是最彻底 及，内心不禁惊惧。尤其是对于自我的剖析，在心 的。以至于鲁迅先生如何地战叫呼喊，“其实”、 理上首先是排斥的，进而也知道了鲁迅这样的战 “其实”的苦劝，尖锐的讽刺直至“将无赖手段当作 士的艰难。他所面对的是人的惰性，是在漫长的 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的无奈，“但临末也还 时间中交织、杂糅而生成的普遍然而也是最切近 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Ｊ【 ’ 人本身的“无物之阵”，其中也包括了每一个个体。 《墓碣文》被称为《野草》中最能体现鲁迅生命 对于这绝望的反抗，笔者的解读是掺杂了“有”而 哲学的篇章之一，以梦魇般的气氛，诗化的语言表 对“无”的解读。首先是没有“于一切眼中看见无 现鲁迅对生命存在的理解。我与墓碣的对立，构 所有”¨儿抛 的眼光，而面对“你能从这种命名（用 成了活着的“我”与死后的“我”的对话。“我梦见 叫声或歌唱命名大地）中读出大地的意义吗？你 ……”开头即否定了现实的虚假而直接进入梦中 能从地域边的鬼叫中读出情与爱吗？你能从那 意识的清醒状态。“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 ‘食母’、‘报丧’的猫头鹰的黑眼中觉察到依稀的 多，又有苔藓丛生，”可以感受到“我”的清醒。 而且无泪者的泪痕吗？你能听懂这叫本身就是结 “《野草》所倾听的、所传达的，是人的灵魂，是心 果吗？你能从这悲剧中读出‘大欢喜’，从这残缺 音”＿２ Ⅺ ’，梦境是人的潜意识的反映，直接描述梦 中领略到什么叫无限吗？你能从‘无所希望’或者 境是对生命存在的认知与感悟的诗意化表达，“本 绝望的情绪中看出跃动着的生命吗？”Ｉ２ Ｊ（３３９）这样 来是他心以为然的，……本来是他‘看见’（领悟 一系列的诘问，令人着实体会到“生命的泥委弃在 到）的东西”。 Ｊ（＂ 地面上” … ’，却没有鲁迅那份坦然与欣然。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 收稿日期：２ｏｏ９—ｏ９—２Ｏ 作者简介：杨俊霞（１９８５一），女，山东烟台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杨俊霞：暗夜中的行走 ２００９年第６期 看见深游１。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 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坟墓中的“我”以死看生，以墓碣文的方 式写出的对生存状态的认知。每一句的前半部分 与后半部分强烈对立，构成的裂缝是对生命荒诞 性的真实写照。“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它不 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它 们之间的对立。”＿５ ∞’意识与现实的断裂中鲁迅 体验到了生命的荒诞，撕破假面使现实裸露，直面 人生的虚无，消解人们孜孜以求、执迷其中的一切 努力，因而就无所谓希望。正如他在《写在（坟）后 面》所说的：“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 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 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 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 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 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 去了。” 对孤独与寂寞的洞见对于前行中的 人来说是痛苦的。 时间的流逝，生命在毁灭中走向死亡，人生在 否定中走向虚无。因而打破了希望所宣称的人生 是不断上升前进的直线过程，把迷雾中的人拉回 真实人生。这也就破除了进化论在人生哲学中的 渗透。达尔文进化论的进化直线仅适用于生物 界。人类社会因为有自由意识而更加复杂。人类 的历史也并非一条路走向光明，而是经历了不断 的反复甚至倒退（比如一战和二战）以及诸多偶然 性因素才生成的。而丰＿卜会、国家广泛宣传与流行 的进化论：国家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 高，以及深埋于每个人心中的民族自豪感，构成普 遍的乐观，掩盖了现实，对个体造成了强迫性的压 抑。人们在这种压倒性的气势下，形成群体的自 大和个体意识的畸形。对于一切追求完美的心态 与传统的坚韧结合，够成对自己严酷的苛责。 鲁迅要打破的正是这种虚幻的希望对人的压 抑。鲁迅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本真体验是“虚 无”，狂热之际中寒，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 见无所有，无所希望中得救，是对人生的嘲笑与讽 刺。按照句子的结构，“得救”是与“深渊”是一致 的，而不是正面积极的意思。这里需要引入汪晖 的“中间物”意识，“只有意识到自身与社会传统的 悲剧性对立，同时也意识到自身与这个社会传统 的难以割断的联系，才有可能产生鲁迅的包含着 自我否定理论的‘中间物’意识”。 自身与社 会的对立与联系是共存的，虽然在认识的过程中 有时间上的差异，是由“中间物”的“我”与“庸人 世界”矛盾共生的产物。“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体 现了对荒诞性的认知之后的决绝与坚定，即反抗 绝望。“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 除，将无论是谁的白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 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ｌ８“％’一切都 是中问物，曾经活过的“我”与死尸都是中间物。 中间物是“一个与无限、终极对峙着却又关联着的 思想代码。” … 既有获得力量以后的喜悦与坚 定，又有振臂高呼而无人应答的空虚。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 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死后的“我”化为长蛇以毒牙自啮其身。蛇在 鲁迅的文章中多次出现，《伤逝》中“仿佛看见那生 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 来”，ｌ９ Ｊ¨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美女蛇”的 故事。蛇在鲁迅作品中是神秘、恐怖的象征，同时 也是现实的象征。“自啮其身”的生命过程是对人 的生存状态的象征。人生的虚无导致鲁迅式的痛 苦，将死亡抽象化并融人人的生命。“黑暗”、“铁 屋子”等在其作品中多次出现。鲁迅认为“苦痛是 总与人生联带着的”， 川 并且苦痛是无法逃避 的，这构成鲁迅对生命的绝望。在本体上是人的 生命的有限性，能力的有限性，人性的缺陷，心灵 的蒙蔽，即人脱离了神，人之为人的原罪。在生存 层面黑暗以宿命的轮回方式重复出现，以各种变 形——假道学、老翁、狂人周围所有的人以及狂人 本人广泛存在，构成层层的黑暗将人包围，正如 《这样的战士》中的无物之阵。 墓碣阴面的文句是对死尸对生命的本质及意 义的追寻：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 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 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面对绝望与虚无，死尸毅然决然地“抉心自 食”。然而“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本味 又何由知？”。在这种反复诘问中，得出了本味的 不可知。包含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层寓意，虽然 自我以生命形态生活于时空中，但是人永远也无 总第１３６期 山东教育学院学报 ・２５・ 法认识自我，因而也永远无法体验本味。这构成 人生“苦痛”的一维，不可知的绝对性构成生存哲 学的自我否定。在这坚定的追寻中，死后的我体 味到了深切的生命感受——创痛酷烈。这是真正 构成生命的材料。生命的本质和意义不在彼岸的 希望中，而在活生生的现在，在过程之中，在由此 到彼的每一步。“中问物”的生命，在纵向的时间 中将过去与将来“当前化”，收归于活生生的“当 生，以抉心自食的坚韧在暗夜中行走。“我”在这 种逼促中“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鲁迅的特殊性在于他坚定地立足于当下，立 足于自我，寻找生命本质及人生的意义。他没有 哲学类的文章，是与此一致的。他的杂文针砭时 弊，小说刻画人们的生存状态，回忆性的散文则对 昨日时光进行思考，而《野草》更是立足当下，真诚 地展示他的内心世界。《墓碣文》是鲁迅承担苦 难，冲破虚无的诗化表达，以坚定的姿态在虚无之 上建构生命。这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在暗 夜中坚定地行走的身影萦绕于每一个走近他的人 心间。 参考文献： ［１］鲁迅．墓碣文．鲁迅全集（第二卷）［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１９８１． 下”。让生命在场，让生命在当下生成过程，这就 由虚无回到了实有。消解了形上终极一普遍、永 久、完全，将对生命的终极性追问附丽于“此在”。 所有的生命体验，包括“于天上看见深渊”的虚无 与“创痛酷烈”，共同构成我们的生命。生命的意 义就存在于死后的“我”艰难的追寻中。这就超越 了现实，以生命的方式把握现实，组建当下之行， “执著于地下”。 消解了虚伪的“希望”，还原了生命本真状态。 这是自相矛盾的循环。人生活于世上，承受生命 的痛苦。为了超越而建立彼岸的理想世界，以希 ［２］ 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１９９９． ［３］鲁迅．野草题辞．鲁迅全集（第二卷）［Ｍ］．北京：人民文学出 版社，１９８１． ［４］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十一卷）［Ｍ］．北京：人民文学出 版社，１９８１． 望之光照亮苦难的人世，给人们带来安慰。但是 生命力在这种希望之中萎靡，彼岸、希望、美好与 虚伪的道德结合，成为对人的压抑与束缚。鲁迅 作的是一个返回的过程，刺破虚伪的希望，回归生 命本真，消解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以生命填充现 实与希望。于现实的否定（死）中找回对生命的肯 定（生），所以这是一个以死求生的过程。这一悖 论也包含于“于天上看见深渊”的荒诞之中。 所以死尸督促活着的“我”离开，象征着要 “我”继续行走，追寻。以反抗绝望的勇气，向死而 ［５］加缪．西绪福斯神话．文艺理论译丛（３）［Ｍ］．北京：中国文 联出版公司，１９８５． ［６］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一卷）［Ｍ］．北京：人民 文学出版社，１９８１． ［７］ 汪晖．反抗绝望．［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０． ［８］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八．鲁迅全集（第三卷）［Ｍ］．北 京：人民文学出版社，１９８１． ［９］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１９８１． Ｗａｌｋｉｎｇ ｉｎ ｔｈｅ Ｄａｒｋｎｅｓｓ ——Ｐｅｒｕｓａｌ ａｂｏｕｔ Ｌｕ Ｘｕｎ’Ｓ Ｍｕ Ｊｉｅ Ｗｅｎ Ｙａｎｇ Ｊｕｎｘｉａ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Ｃｏｌｌｅｇｅ ｏｆ Ｑｕｆｕ Ｎｏｒｍ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Ｑｕｆｕ，２７３ １ ６５ 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Ｍｕ ｆｉｅ Ｗｅｎ ｉｓ ｔｈｅ ｐｏｅｔｉｃ ｅｘｐｒｅｓｓｉｏｎ ｏｆ Ｌｕ Ｘｕｎ’ｓ ｌｉｆｅ 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ｙ，ｑｕｅｓｔｉｏｎｉｎｇ ａｂｏｕｔ ｓｅｌｆ－ｓｏｕｌ ｂｅｔｗｅｅｎ ｌｉｖｉｎｇ ｍｅ ａｎｄ ｄｅａｔｈ ｍｅ．Ｔｈｉｓ ｄｉａｌｏｇｕｅ ａｃｒｏｓｓ ｌｉｖｅ ａｎｄ ｄｅａｔｈ，ｃｏｍｐｏｓｉｎｇ ｔｈｅ ａｕｔｈｏｒ＇ｓ ｃｏｎｓｉｄｅｒａｔｉｏｎ ａｂｏｕｔ ｓｕｒｖｉｖａｌ ｅｓｓｅｎｃｅ ａｎｄ ｓｉｇｎｉｉｆｃａｎｃｅＩｔ ａｌｓｏ ｇｏｅｓ ．ｔｈｒｏｕｇｈ ａ ｂｉｇ ｔｒａｎｓｉｔｉｏｎ ｉｎ ｓｐｉｉｒｔ：ｆｒｏｍ ｎｏｔｈｉｎｇｎｅｓｓ ｔｏ ｒｅａｌｉｔｙ．Ｔｈｉｓ ｔｈｅｓｉｓ ａｎａｌｙｚｅｓ ｔｈａｔ ｐｒｏｃｅｓｓ ｂｙ ｐｅｒｕｓａ１．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Ｌｕ Ｘｕｎ；Ｍｕ ｆｉｅ Ｗｅｎ；Ｌｉｆｅ 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ｙ；Ｎｏｔｈｉｎｇｎｅｓｓ；Ｒｅａｌｉｔｙ （责任编辑：许海丽）
